各種各樣的人都聚集在驛站的酒館裡,凱姆此時也坐在角落裡自斟自飲。
一個男人走進了酒館,身材十分高大——從服裝上能夠看出他是一名軍人。大概是經過了長途跋涉,軍裝上落滿了灰塵,臉上帶著明顯的倦意,可目光卻依然敏銳。那是「現役軍人」才有的眼神。
酒館中的喧鬧在一瞬間停了下來,在場的醉漢們都用敬畏和感激的目光看著這名士兵。
和鄰國之間漫長的戰爭,最近終於結束了。在前線浴血拚殺的士兵們也各自踏上了回家的旅程,這個男人也是那些士兵中的一員吧。
士兵走到凱姆旁邊的一桌坐下,然後大口地喝著酒。海量——並不足以形容,他好像要把所有的痛苦都喝下去。
兩杯、三杯、四杯……
一位酒客臉上帶著諂媚的笑容,手中拿著酒瓶搖搖晃晃地來到士兵的桌前。一眼就能看出這個男人是本地的小流氓。
「請允許我敬這位保衛祖國的勇者一杯。」
士兵面無表情地舉起酒杯,讓對方倒滿。
「前線怎麼樣?想必您一定獲得了無數功勳吧?」
士兵沉默著飲盡了杯中酒。
流氓連忙給士兵斟上第二杯,臉上的笑容變得更加諂媚。
「大家見面就是緣分,所以給我們講講你的英勇事跡吧。這條粗壯的手臂到底殺了多少敵人啊……」
士兵沉默著將杯中的酒潑在了流氓的臉上。
流氓怒不可遏地拔出了一把匕首——就在這時,凱姆一拳打飛了他手中的匕首。
流氓被凱姆和士兵的氣勢所震懾,於是罵罵咧咧地逃走了。
兩人看著流氓走遠,然後相視一笑。雖然兩個人並沒有交談,不過凱姆已經知道這名士兵正沉浸於深切的悲傷之中,而無數次從屍山血海中爬出來的士兵,也注意到凱姆臉上陰暗的神色。
酒館中的人們再次喧嘩起來,凱姆與士兵也開始推杯換盞。
「我,有妻子和一個女兒……在戰場上度過的這三年裡,一次都沒有見過她們。」士兵說著,臉上浮現出靦腆的笑容,並將放在項鏈墜中的妻女照片拿給凱姆看。
容貌清秀的妻子,還有尚且年幼的女兒。
「正是因為有她們兩個,我才掙扎著活了下來。要活著回家,就是這個信念支撐著我繼續戰鬥下去。」
「你的家,離這裡很遠嗎?」
「不,只要翻過前面的那個山頭,就是我的村子了。妻子和女兒在聽到戰爭結束的消息後,現在應該在翹首等著我回去吧。」
這樣的話,距離並不遙遠,他今天晚上就能到家。
可是——士兵喝了口酒,慢慢地說道:「我很害怕……回家。」
「為什麼?」
「我想要見到妻子和女兒。可是卻害怕她們看到我的臉……在這三年裡,我殺死了數不清的敵人,為了活下去只能這樣。為了能夠回到家人的身邊,只能不停地殺死那些同樣離開家人的敵軍士兵。」
這是戰爭的規則,也是士兵的宿命。
想要在戰場上活下來,就必須「在被殺死前不停地殺下去」。
「當我在前線時,根本沒有時間考慮這些事情,那時只是拚命的想著活下去。但是,現在戰爭結束了,我發現自己的臉上刻著這三年來所犯下的『罪孽』。我的臉是一張殺人犯的臉。我不想讓妻子的女兒……看到這樣的一張臉……」
士兵掏出錢包,從裡面拿出一塊小小的石頭,說是他剛奔赴戰場時撿到的一塊寶石原石。
「這是寶石嗎?」凱姆詫異地問道。放在桌子上的那塊石頭,通體烏黑,完全沒有寶石所應有的光澤。
「最開始時還閃閃發光,我想把這個拿回去給女兒看,她一定會很高興的。」
可是——它卻漸漸褪色,失去了原有的光澤。
「每當我殺死一名敵人,石頭中就會浮現出如同血跡般的顏色。經過了三年的時間,正如你所看到的,它已經變成了一塊漆黑的石頭。這塊石頭染上了我所犯下的『罪惡』……這是一塊『罪孽之石』……」
「不要這樣責備自己。」凱姆不假思索地說道,「為了生存,你別無選擇。」
「我知道。雖然知道,可是……被我殺死的士兵也有故鄉,也有等著他們回去的家人……」士兵又向凱姆問道,「你也有家人吧?」
凱姆輕輕地搖了搖頭,說道:「我沒有家人。」
「那麼故鄉呢?」
「我沒有可以回去的地方。」
「意思是你永遠都在旅行嗎?」
「啊,是的。」
士兵對凱姆的話將信將疑,只是一笑置之,然後一邊將「罪孽之石」放回錢包一邊說道:「我認為,既然每當我殺一個人,『罪孽之石』就變得越黑。那麼反過來說只要我每救一人,它應該就會重新散發光彩了吧。」
凱姆默默地飲盡了杯中酒,站起身來。再次盯著坐在椅子上的士兵,彷彿教誨般地說道:「既然有可以回去的地方,還是回去比較好。無論有著怎樣的愧疚,你都應該回去。你的妻子和女兒一定會理解的,你不是罪人,而是一個從戰場上活下來的英勇的戰士。」
「……很高興能夠遇見和我說這番話的人。」
凱姆握住了士兵伸出的右手。
「一路順風。」士兵說道。
「你的旅途很快就要結束了。」凱姆笑著說道,然後朝酒館大門走去。
剛才的那個流氓緊緊地跟了上去,手中握著一把手槍。
「危險!」士兵大喊道,也追上了凱姆。
在凱姆回頭的同時,流氓大喊著「讓你嘗嘗我的厲害!」並舉起了手槍。
這時,士兵擋在了兩人之間。
子彈擊中了他的腹部。
士兵如願以償地拯救了他人的性命。
可諷刺的是,他救的是長生不死的凱姆的命。
用自己這條僅有的生命。
模糊的意識中,倒在地上的士兵將自己的錢包遞給凱姆。
「……幫我看看『罪孽之石』……應該稍微恢復一些光澤了吧……」
士兵大口地吐出鮮血,無力的笑聲隨之消失了。
凱姆看了看錢包,對士兵說道:「很漂亮,它正閃耀著奪目的光芒。」
「是嗎……太好了……我女兒一定會很高興的……」
士兵露出了滿足的微笑,張開手想要拿回錢包。
凱姆慢慢地將錢包放在士兵的掌心,並幫助對方合攏手指。
士兵就這樣停止了呼吸,錢包從手心掉在地上。
他的面容在死的時候很安詳。
但是——從錢包中掉落出來的「罪孽之石」,卻幾乎還是漆黑的。